2016-11-29

【香港蘋果日報】周日造訪:建築詩人 廖偉立

撰文:游惠玲
攝影:李俊賢

       我站教堂外端詳了許久,覺得既驚又喜,在台灣,尋不着這樣的教堂。宗教,是一種信仰,而在我心裏,建築本身,同樣也是信仰。它反映着建築師對於生活的熱情、對於自然地景地貌纖細的觀察、對於自我內心探索的渴求。一個優秀的建築師,一定也會是位哲學家與生活家,甚至,也是位文學愛好者,而廖偉立就兼備這幾種特質。



那是甚麼?
台中市北區的進化路與育樂街交叉口上,座落着一幢以清水磚與鈦金屬共同構築而成的獨棟樓房,特殊的外觀,讓它在找不到秩序的建築群中一枝獨秀,卻又不顯得突兀。仔細一瞧,看見建築兩側的斜面上,掛着一只十字架,才悄悄地透露着這幢建築的身份—教堂,出自建築師廖偉立的手筆。他有個習慣,會為自己所設計的建築題首詩,詩中,有這麼幾句:

天 地 人 一體
乘着風 飄着雲
進入陽光 照射得到
和 穿透不到的 空間
有光 有亮
有陰 有影
一切輕盈
一切不定



       在我眼前的「救恩堂」有一種力量,一種想要將人吸附入內的力量,這幢建築物自己就會說故事,處處藏着建築師的智慧與巧思。廖偉立說,教會既然是人與神交會的場所,就應是人們精神上的7-11,所以他將建築地面層的牆面減到最少,讓教會的信仰能與周圍的常民生活結合;將主堂設在最高層五樓的位置,喻意着《聖經》中在山頂上建造的挪亞方舟。



       夜裏,教會就搖身成為音樂廳,主堂從宗教空間轉變為藝術空間,三百人左右的座位,正好可以演出一場小型卻迷人的鋼琴演奏。我曾在夏季的夜裏,流連在法國東部史特拉斯堡的教堂,貪婪地享受着一場接一場的美妙樂音。現在,走進這座禮拜堂,那夏夜裏的輕盈舒適,像是瞬間又回到了我的身邊,既熟悉又陌生。整座建築有着幾處經過設計的不規則開口,引入來自四面八方的光線,像是〈創世紀〉中:「神說:『要有光。』就要了光」。建築的外頭就是擾攘的大馬路,我不是教徒,但卻在這個空間中看見了平靜與安詳。




        廖偉立將設計的創意與大自然相接,所以,他會在教堂的牆面上設計經過計算的開口,讓光線在每天不同的時辰中變換角度、色彩。看着光線在救恩堂裏律動,我想起法國建築大師柯比意的廊香教堂,光線就是建築的一部份;觸摸教堂壁面的清水模,也讓我想起日本傳奇建築師安藤忠雄的作品,簡單的線條,卻蘊藏力量。

■畫下所見的畫面,為的是尋找建築與環境之間的新關係。

像流氓似畫家

       廖偉立為作品提的詩,自然、平實、溫暖,反映着他謙和的內心。只不過,頭一次見着廖偉立外表的人,大概都會有點不知所措,像是害怕會得罪眼前的這位「大哥」。「你不覺得我長得像流氓嗎?」聽廖偉立這麼一說,我忍不住笑了出來,不太好意思回答。但當廖偉立戴上那頂以藺草編織而成的圓帽時,卻又流露出一種畫家般的人文氣息。

       而他也確是個畫家,看過他筆記本的人,都會忍不住一頁頁往下翻閱,因為那一張張的素描水彩畫作,有着簡單自在的線條及筆觸,藏着無限大的想像空間,實在精采!夜裏,廖偉立習慣拿出畫筆,信手在筆記本中畫下白晝所見的畫面,人物、街景、建築、地貌,這些都不是經過精準計算的設計藍圖,「我在尋找建築與環境之間的新關係。」



       台灣知名建築評論家阮慶岳曾在《弱建築》一書中,如此形容自己的好友:「廖偉立的建築在這幾年間,展現出一股令人注目的渾厚力道。這力道夾雜着他對個人建築美學的熱愛,與根植於與在地環境(尤其是自然環境)美學的善意有機互動,看他一路揮灑下來,似乎真頗有老子所形容『無死地』(不知死地為何物)的莽莽威風呢!」

       廖偉立也以「自由自在」來說明自己的創作理念,超越所有的理論,沒有格式、不帶成見。至於他心目中的台灣建築,又是甚麼樣貌呢?「不能說,說出來就甚麼也不是了。」廖偉立解釋,自己並非形式主義者,「我的建築所顯現的形式或許『多樣』,但追求建築真實的態度是一致的。」走入廖偉立的辦公室,會發現他的創意靈感絕不是無中生有、憑空想像的。他大量廣泛地閱讀,哲學、文學、宇宙、老子思想、現代詩創作,他無所不吸收,這些都是靈感的來源與養份,他隨手拈來,無處不精采。





 ■盤踞在喧囂裏的「巨龍」,巧妙地提供了一個鬧中取靜的空間。——板橋遊龍

一年跑五萬公里

       對廖偉立來說,建築,就是生活。他不是只坐在辦公室裏畫,他更走出室外,頻跑工地現場,全省都跑,一年下來,竟跑出了5萬公里的路程,等於是台灣南北跑了130趟。廖偉立回憶,救恩堂蓋了兩年半,鄰近的高樓建築比他晚開工、卻比他早完工。為了這座教堂,他和教會長老、營建廠商共開了高達一、兩百次會議,跑了兩百多趟工地。有人以「建築界蠻牛」來稱呼他,苦幹實幹,終於有所回饋,獲獎無數。然而廖偉立的人生非一路順遂,他以40歲「高齡」前往美國攻讀建築碩士,回國後第二度開業,卻經歷過連一個設計案也接不到的困境。但只要一出手,往往就得獎,那怕只是座「公廁」。

       雖然這麼形容很奇怪,但我還是得說,那所北橫東眼山上的公廁,是我使用過的公廁中,相當令人難忘的一座建築。東眼山是美麗山林風景區,小徑邊的公廁以鋼構造為主體,採用清玻璃與霧面玻璃連結室內外兩個空間,將戶外的綠意引進到公廁,讓人有種回到野地方便的感受。


       跟廖偉立碰面之後,我再回到新北市的板橋區,去感受他的另一件人行陸橋作品「板橋遊龍」。在板橋鬧區的這座陸橋確實就像條巨龍,盤踞在寬大的馬路與高聳的樓房之間,它不只是個路過的線道,本身就是個讓人願意停留的點。站在陸橋上的觀景台邊,我望着來來去去的車流,腦子裏突然想起了廖偉立的詩:「歲月流轉 步伐移動 兩點之間的聯結 試圖 運用曲線 而非直線 企圖 發揮你的想像 留住你的盼望。」建築,就是一首詩,引人遐想,讓人流連忘返,百讀不厭,久久,還能回味再三。#


(原文刊登於香港蘋果日報 副刊果籽 2011.4.3)